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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國叢林僧團的道風特色

三、中國叢林僧團的道風特色

佛陀時代,佛教僧人都是以遊化的方式生活,在戒律中所制定的三衣一缽、日中一食、樹下一宿,便是佛教僧人的標誌。制定這樣的生活型態,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對治凡夫對五欲的貪求。僧人所有的個人財產就是三衣一缽,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飲食方面一天只吃一餐,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專心辦道,也有利於深入禪定。樹下一宿則可去除對居住環境的執著,真正對世間生起出離心,捨離娑婆,欣求淨土。至今南傳小乘國家,如泰國、緬甸、斯里蘭卡…佛教僧人都還是遵照這樣的修道生活。

在東漢時期佛法正式傳入中國之後,由於國情的不同,人們對於托缽乞食的型態無法生起恭敬心,會有礙於眾生佛法的好樂追求,因此就逐漸轉變為由大眾供養的模式,出家僧人也就常住在一處安住辦道。中國第一所佛寺是洛陽的白馬寺,當時是皇帝為安置遠從印度來的兩位高僧,攝摩騰與竺法蘭而設立的地方,自此,在中國凡是僧人常住的地方就稱之為寺。早期的出家人都是由帝王所供養的,身分為國師,常為帝王解惑,是十分尊貴崇高的地位,慢慢地隨著僧人的普及及入世化之後,也就廣為民間十方信眾所供養護持而各立門戶。但因為中國自古向來是以農立國,十分重視勞動生產,對於僧人以法為尊,以法行供養之可貴處,一時間難以理解,不似今日南傳國家,信眾們仍是以能供養三寶為榮,因此慢慢就會有一些不學習佛法的人,對於僧人看似不行世間生產,對社會毫無貢獻的行為有所譏嫌誤解而造作種種不敬三寶的罪業,中國僧人為了避免信眾們造了不敬三寶的罪業,也斷了佛法弘傳的善緣,因此又有了一些僧人開始提倡自給自足,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中國特有的叢林制度,以建立信眾們對佛教三寶的恭敬心,自此便不再以依靠信眾的護持供養為唯一的生存方式。

中國叢林制度的產生,經過了漢、魏、南北朝五六百年演變,到了唐代,各方面已經都融合了中國儒家道家的思想文化而轉變成十分成熟的中國本土化的大乘佛教了。譬如在穿著方面,已改為現今所見的圓領方袍,我們所穿的海青,其實就是唐朝的官服樣式,裏面所穿的短掛也是中國式的服裝,只有外面所搭的三衣袈裟還維持著印度當時的披衣,但也已是經過了些許改良的樣式。中國叢林制度的創立,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禪宗的大德,馬祖道一與他的得意門徒百丈懷海,故有「馬祖創叢林,百丈立清規」之說。自此,中國的僧人也就過著自給自足的修道型態,同時也能兼顧佛陀的制戒,隨緣接受信眾的主動供養,令十方眾生廣種福田,培養出世的善根。至今中國、台灣許多大型佛寺的僧人們,大多仍是遵循著中國叢林的祖師規約以及佛陀所制的出家戒法為修行型態。這是兼具印度原始佛教的戒律與中國特色並重的一種僧人修道模式。

中國叢林在形式上,雖是屬於佛教的僧團,但在精神上,卻也同時實現了儒家《禮運大同篇》天下為公的理想,在集體的生活中真實地表現出師道的尊嚴與禮樂俱備的風格。宋代大儒程伊川看了叢林僧團的莊嚴性,也不禁感嘆說:「三代禮樂,盡在是矣!」特別在中國叢林的制度當中,有一個最相應於佛教六和敬的平等精神之處,就是十方叢林的戒規,凡是如法在僧團中出家受具足戒的僧團,無論到十方哪個叢林僧團,都可以如同回到家一般的常住受用,出家人都是一家人,都有共同的見解及生活模式,一切受用都有平等合理的規範,方方面面都是在幫助僧人去除貪瞋癡,斷除我法二執,成就出世的道業而施設。今年初(二〇一六)我到福建一個千年古剎的比丘尼下院掛單,剛到時先到比丘所管理的客堂上等待安單,就在那時候,剛好看見一位比丘也來掛單,只見他一進客堂就向知客表明是來掛單的,是路過這裏,想要掛單一晚。知客便回答:好的。然後二話不說就直接拿了戒碟登記,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就完成,我看在眼裏這簡直比上旅館辦手續還簡單,出家人真的就好像回到了家一樣,明明彼此都不曾認識,卻也不討價還價,問東問西,直接就按照規矩,查看了出家戒碟(身分證)後就直接給安了單了。那一幕,真是令我印象深刻。

然而佛教弘傳至今已至末法五五百年的階段,掛名為十方叢林的寺院也大多已淪為少數個人有意無意中所掌控的子孫廟,而不再重視六和敬的叢林作風,這使得有心如法出家辦道的僧人,在基本的安住辦道及參學的因緣都十分困難,出家人別說要到十方僧團常住,就算要掛單參訪善知識也都還得靠關係才有機會,十方信眾的供養,幾乎已成了少數人爭權奪利,公器私用的家產,不能再平等的普供十方僧,這真是佛門裏嚴重的衰相之一。

事實上十方信眾的供養,雖然也有針對特定緣分的僧眾,但其根本心意還是看在三寶整體的殊勝莊嚴性才發心供養某寺某僧的,絕不可能單單只是完全因為個人的攝受因素而只單單要護持某人某寺,若是這樣,那這如同在家俗人之間的互利關係又有何差別呢?因此即使信眾對自己或寺裏所供養的淨資,也都應該看做是供養十方三寶的心意,而不能做為私人物所有,何況出家人本來就都該持不捉持金錢戒,哪裏還能有私人與公家財產之分別呢?除了執事的方便運用而開緣捉金之外,所持有之財物也要作淨,觀此財是代為護法保管以做為護持三寶之運用而已,哪裏還能以為是個人的所有財呢?有些出家人由於對戒法沒能深入熏修,還把自己化緣所得蓋廟之財,當做是信眾對個人的供養,因此廟蓋好後,也就執著以為私有家廟,這都是理事不明,知見錯謬的現象。

雖然表面上信眾們是對某人某寺的供養沒錯,或者也是你個人領眾辦活動、做法會,辛苦「賺」來的也是沒錯,但是在信眾供養的整體心意上,也是因為看在整體佛教三寶的莊嚴功德,才會發心護持你的,所以無論從六和敬的戒律精神來看,無論從信眾內在根本的供養心意來看,寺院寺產都不應該視為個人之物,應該依照十方叢林以及出家聲聞戒法的標準為原則,提供十方僧眾平等的受用。即使是個人在家時的財物,一旦供養給常住,也就是屬於常住物,不能再當做是個人之物來佔有,若不遵照戒法來實行,來生的果報很可能因為愚癡貪執而召感投生為寺院看門的眾生。再講深遠些,末法未證果之凡夫僧,一切辦道資具,莫不憑藉釋子之身分,乘托釋迦世尊所留二十年及祖師大德們福報所庇蔭而感得的,業障凡夫僧自己哪裏能感得來那麼大的福報供養呢?出家僧人若不能提起這般警覺,如法辦道,恐怕真是地獄門前僧道多,這些人來世真是都要披毛戴角還了。

子孫廟的形成還有一個主要的文化背景因素所衍生出的盲點,在中華民族的民族性當中有一個很可愛的特點,那就是重視「忠誠」,人民對自己的國家要忠,信徒對自己的法脈要忠,乃至家人對自己的家庭也要忠。但是這種一面倒的忠心,其實還是有它的對立性存在的,這種越是單一的忠心,對另一方就會有越是對立排擠的情況發生,那這就與佛法裏講的平等圓融的法界相違背了,更糟的是也難免因而要造下無邊的罪業。因此,修行若想要進一步達到佛菩薩的法界,也必須依據佛法的教義,在這個人道的忠誠標準上再向上提升,把一切國家、一切宗派、一切家庭,乃至一切宇宙萬物都視為自己,依此廣大心量與眼界去善用圓融巧智,這樣才能沒有對立,沒有任何不圓滿之處。

現今中國僧團子孫廟的形成,雖然也可以說是中國傳統文化忠誠的表現,那是對於師長、常住有一份自家人的忠誠感而自然形成的,從人情這方面來講他也有其美德及存在的作用,可以凝聚整體團隊的向心力,但美中不足的是與佛教心包太虛,量周沙界的究竟教法仍是有極大的相背之處,有了自家就會分別他家,而最終難免就會形成畫地自限的對立,而自陷囹圄的困境,所以振興中國十方叢林的道風就是打破這種侷限情勢很好的方式。一個僧團的道風學風是否能與正法相應,這個根本是十分重要的,僧團裏的一切造作若是與無私、無我的教義相背,以自利小家為重,那越是發展將來就越是與道相遠。當然,對於凡夫而言,要做到心量廣大、無私無我與自家忠誠之間的分寸拿捏是不容易的,但若大體上真能依照戒規而行,自然就能朝向良性的發展。

出家人所謂是方外之士,本來就是應該要出離一切世俗之家,而非出了俗世的小家而進了寺廟的大家,這個家的概念若仍舊沒有絲毫的改變,那與修出世之道就完全不相應,將來成就再大也不過是修些世福罷了,不是真正出家人的功德成就。所謂佛法不離世間法的說法,那也得要先在身心世界徹底放下之後再隨緣提起,出家人若沒先經歷這樣真實的修煉徹底放下的過程,就直接進入了另一個大家,積累更多的有相修行,那就難以有契入實相空性的一天。做為一個出家人,至少在出家的前五年、十年乃至二十年都要將身心一切交給常住,要將內財、外財捨到徹底,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看法,一切聽常住執事的招呼,今天可以是方丈,明天也可以自在的進大寮擔任飯頭煮大鍋飯,功德完全平等。個人完全沒有私有財物,一切供養所得都交歸常住,把自己的身命、慧命與三寶合為一體,親嘗那種無牽無掛一無所有的境地,出家修道的風骨才能因此生起,也才能感得無所不得的大福。我自己就曾經捨到一無所有,全部的家當隨身物就一個行李箱之多而已,然後多年後又在沒有刻意追求的情況下,自然又感召了大福報,以方便為眾生再多做些事,這也是每個人都可以得到的法益,而且這其實並不難,只要有道心,願意依教修行,再加上十方叢林的制度為助緣,每個有道心的人都可望實踐而親嘗法味。

總而言之,若要大幅度的改善其子孫廟之弊病,真正育僧修道,培養大德僧材,當以振興中國叢林戒規為相對最理想的解決方式。若依中國十方叢林特有的道風,住眾皆得恪守清規,甘守淡泊,一心辦道,持戒修定,啟發般若,視名利為浮雲,各大執事乃至於住持都要輪替公選,若是真有實才大德,自然能廣攝住眾,受到大眾長年地敬重追隨,根本不必刻意追求,福德因緣自然具足。叢林僧團的教育施設都要先以出世的修行為主,其次若是條件因緣具足,才可再考慮因應時代的所需,附帶加強科學人文教育,兼學入世之道的常識,以做為學成之後,入世行菩薩道利他的工具資糧,這才能成為培育十方大眾僧成就如來家業最好的熏陶環境。

接著再談談叢林不共的修行特色,那就是聽招呼,無論何方人物,出了家,住了僧團就要完全放下自己的知見和身段,把身心完全交給常住,一切聽師長、各大執事的招呼安排,這樣日常修行要破除我法二執是最直接了當的。無論根機利鈍,只要真能在如法的叢林待上個十年、二十年以上,在道業上肯定會有消息。首先世俗作息的習氣毛病一定能夠轉化,真正能夠熏成了方外人士的氣質,進而內心的道氣也會隨之濃厚,真正成為一個堪為人天師表的身行典範。

現今台灣佛教界的學術研究風氣十分興盛,有些地方能刻意兼顧學修並進,也就是佛學院與叢林生活作息同時熏養,有些則純以教學為主,所培養出來的人,若自覺性較弱的人,往往容易會成為我見我執更加主觀深重的佛學家而不是修行人,我就曾就讀過佛教研究所,裏頭的師資一流,但師長教授大都是世間學者型的佛學研究學者,很難得能見到一個真正具有傳統宗教情操信仰型的佛弟子,師生的關係幾乎都是以世間法互動,老師直呼學僧的法號,而不尊稱為某某師或某某師父,這看似平常合理,但裏頭已失去了僧俗四眾特有的倫理規範,僧相那不供世法的功德已完全失去作用。

出家人若是一出了家就被師父送進了佛學院讀書,即使讀完了研究所,拿到了博士的學位,教授的資格,那個氣度,相對於過去的僧眾大德,那也真是大大的不同,佛門裏特有的四眾倫理道德的根若是斷了,即使是培養出來一個佛學強人,也不會是一位真正到味的出家人。我就曾聽說這樣的說法;一個出家人若沒有在小眾的階段就開始接受叢林數年的磨練以及出家戒法的熏習,熏養成出世的僧格,那就會如同一個男眾沒有當過兵一樣,總是會少了那麼點味道。這個比喻還真是十分傳神,把方外僧人內在那份骨氣差異都給鮮活的對比出來了。叢林是培育聖胎的地方,到了那裏修行,首先就是要準備先被脫層皮的,把世俗的那個虛假不淨的身心之皮徹底地磨平,把你世間所擁有的榮華富貴強迫放下,把你那追求功名利祿的世俗心逐一打掉,然後,天真自然的本有佛性才能一一透顯。一切的價值觀,生活方式都完全與世俗背道,所以初期出家的不適應也是難免的,但只要有道心,希望自己有機會能夠轉凡成聖,能夠珍惜這大眾成就的難得機緣,便很快能夠適應並從中體驗到這千金難買的無價法樂。

我第一次接觸的叢林就是香港大嶼山寶林禪寺,那是承傳虛雲老和尚道風的苦行叢林,恩師上聖下一老和尚是禪門溈仰宗第九代傳人。在去那之前,我一直都是在淨宗學會上淨下空老和尚的福德護佑之下學教,基本上在生活上沒真正吃過苦,一切都有老和尚的護法護持著,我們只要專心學習就行。我很幸運,也有機緣能夠在小眾沙彌尼的時候遇上親近聖一師父的因緣,在一個生活條件苦到不能再苦的叢林裏鍛鍊,我們睡的是一張不到三尺的薄木板床,每間寮房最少也有十幾二十人以上共住,三代同堂,修行中一有什麼威儀不對,規矩不對,乃至一個眼神態度不對,少不了就會立刻有師父們來調教,促使你不得不二六時中時時都提起道心不可。雖然生活條件很苦,上百個僧眾共住在一個佔地不大的大茅蓬叢林裏,但是回憶起那段修道的日子,那還真是道味滿滿,想要努力找找內心的苦味,還真是找不到,就連幾次曾被老師父有意的修理調教,內心也正是法喜最高,功德成就最殊勝的時刻,一點也沒有世俗人的恩恩怨怨留在記憶裏。

如今恩師上聖下一老和尚已在二〇一〇年八月三日安詳捨報,世壽八十九,戒臘六十七,弟子們莫不感傷痛失依怙。往後若再想要再見到像這樣的明師大德,能夠以身教感召海內外無數的四眾弟子啟發道心、追隨景仰、心甘情願地同住在深山野嶺裏的叢林苦修,恐怕是非常困難了。而這個殊勝修道因緣的成就,若不是因為師父身教厚德的力量加持,弟子們縱然也是有心苦修,以今人的根性而言也難以做到的。而如同師父這樣厚德大悲大智的僧人如何養成?就是得在大德住持的叢林中長年熏修而成的,如今眼見老一輩的明師大德一一捨報,眾生已難得依靠,如同孤兒,終日行走江湖,漂泊於紅塵中,美其名為參學度眾生,實際上是根本沒有一個良好的修道因緣。而這一切局勢該如何挽救?只有從根本上振興如法叢林,重現適應中國人特有的叢林道風,才能再現大修行人住世。